母亲节 | 我妈妈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我有两个妈妈，一个是前半生跟我在一起娘家的妈，一个是我的后半生一直跟我在一起的婆家的妈妈。今天这篇文章专门写的我婆家的妈妈，她是我先生的妈妈，女儿的奶奶，河南农妇徐焕枝同志。她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她的人生改变了我的人生。

十一年前丸子降生之后，我们所有人都拥有了一个流传得更广阔的名字，我叫丸小妈，白先生叫丸小爸，丸子的奶奶就叫丸小奶。所以下面的行文，我提到奶奶的时候，就是指我的婆婆，也就是丸小奶。

第一次上门见公婆 

我第一次见丸小奶是十四年前，领了结婚证之后，我第一次上门见公婆。

我妈打电话给我，叫我一定要脾气温柔，要眼里有活，要抢着干家务，还要记得给婆婆买礼物。我只做到了最后一条，给丸小奶买了一对很雅致时尚的玫瑰花造型的金耳环。我后来才知道丸小奶根本不在乎这些金啊银啊耳环项链手镯之类，当时她也的确没有表示对金耳环的巨大热情。

丸小奶送东西给我的方式很特别，我们外出回来，发现床上有两件羊绒毛衣，她吃完饭，像突然想起来，跟我说：“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退掉，是做服装的亲戚店里的货。”

我留了一件有雪花花纹的，这毛衣轻柔温暖，像一朵云，穿着不时尚但特别舒服，十几年来的冬天，我在家一直穿这件毛衣。

婆婆的家是一个小院，有几间平房，自己烧暖气，如果穿得跟北京的暖气房一样多，肯定会瑟瑟发抖。房间里的一切是几十年前我们县城的摆设，上厕所要到几十米之外的公共厕所，洗澡得去公共澡堂。我很吃惊婆婆家这么落后，而这个小院还紧挨着当地的火葬场。

但我很喜欢住在奶奶家。我感受到了在娘家不曾有的自由——因为真的可以想几点起床就几点起床，几点睡觉就几点睡，几点吃饭就几点吃，家里有爱吃的就吃，没有爱吃的，也可以出去吃。

有一次走亲戚，奶奶看见亲戚在包饺子，她知道我不吃韭菜，就安排白先生的同学给他打电话，坚决要请我们吃川菜。我就这样混了出去。

你呆在房间里，看书看电影或者玩游戏都行，绝对不会有人来找你说话，也不会有人给你吃水果或者零食。你有一种仿佛就住在自己房子里面的那种安全感。

临走吃饭，奶奶突然跟我说：“你怀孕了我就来照顾你，从此不让你手指头沾一点活。”

▲丸子奶奶送给我结婚锦缎被面。

婆婆上门 

丸子奶奶是个神人，她说到就能做到。

我怀孕她真的来了，我没有想到，从那天起，我真的手指头可以不沾一点活。我生平最恨扫地拖地洗碗，从此以后十一年，除了旅途住公寓，我就再也没有洗碗拖地过。当然，如果我不嫌弃婆婆的厨艺的话，买菜做饭也不用我动手。也不用洗衣服晾衣服收叠衣服。她如果忙不过来，就请钟点工。后来我买了扫地机器人和洗碗机，她比较喜欢用扫地机器人，不怎么爱用洗碗机。

我大约跟奶奶一起生活了三年，才适应真的一点儿家务活都不用干的生活。

我哥哥嫂子第一次来我家吃饭，吃到一半扔下筷子骂我：“你猖狂成什么样了，居然吃饭不让婆婆上桌！”

这件事我适应得比较艰难，那就是我们家的吃饭自由。自由不是高品位的统治了低品位的，城里的战胜农村的，自由是互相尊重，各得其所。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

我们家几乎从来没有在一张桌子吃饭的可能。婆婆从来不跟我们一起吃饭，每次喊吃饭她都说我手头有活等一会儿。做我的拿手好菜给她吃，她夹都不夹，你要热情夹给她，她会面露勉强之色；带她去茶楼喝早茶，问她点心好吃不好吃，她回答：“能吃。”

经过了两三年，我才真的同意，世界上真的有人不喜欢吃川菜和粤菜，世界上真的有人不喜欢吃鸡鸭鱼肉和海鲜，而且这个人就住在我家。奶奶见肉就想吐，喝广东的老火靓汤要放辣椒和大蒜才勉强能够下肚。

她食量大且基本素食，爱吃的跟我们不一样；她吃饭的点儿跟我们不一样，她一天只吃两顿，早上一顿是我食量的三倍，午饭在两三点吃，有时候能够一个人吃一锅糊糊面。

所以，我们根本吃不到一块儿去，所以也不必吃到一块去。自从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之后，我们一家吃饭乱七八糟，自此再也没有坐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虽然乱七八糟，但也逍遥自在。作为年轻人，点外卖可以，吃小龙虾麻辣烫可以，叫一帮朋友在家吃吃喝喝也可以；突然有一天要减肥吃一个月素也可以，光吃肉不吃碳水那种减肥吃饭也可以。而婆婆那种一锅糊糊面加大蒜大葱的土味吃法在我们家也可以大摇大摆地吃。

奶奶除了信奉自由，还特别信奉年轻人。她的脑回路非常简单，对我们说：“既然你们夫妻俩这么成功，日子过得这么好，说明你们是先进的、对的。我能理解的就理解，不能理解也相信。”

于是，家里的古旧家具，床上的灰色黑色杏色等等被褥，满院子傻乎乎种花不种菜……等等她其实无法接受的事情，都因为对年轻人的简单相信而毫无异议。只是偶尔会感叹一句：“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俩喜欢的东西太像了！”（言下之意是这么丑的东西居然你们会这么喜欢，还双双喜欢！）

▲有一天晚上客厅传来异响，原来是奶奶在跳丸子的蹦蹦床。

我们夫妻俩有专门的电影时间，奶奶没有事会跟着一起看电影，虽然她平时爱看中央8套中老年电视剧，但一点都不妨碍她喜欢黑择明小津安二郎，最让我们惊奇的是她还居然还喜欢昆汀的暴力美学电影《被解救的姜戈》！

奶奶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有一句玩笑话说“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丸子奶奶是共产党员，她真的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我刚生下丸子出院第一天，奶奶就跟我说：“我们不打丸子一下，不骂丸子一句，好不好？”

我非常惊讶，问：“你觉得能做到吗？”

她说：“当然做得到，你老公，丸子的爸爸就没有被打一下，没有被骂一句，就这样长大了，所以肯定做得到。“

▲那一年我们要去法国旅行，奶奶舍不得孙女走，就专门陪已经会认字的孙女一起看会儿书。

后来我才知道，丸子爸爸婴儿的时候一放下就哭，奶奶坚持了两个月坐着睡觉。她是真的什么都能做到。

她还能做到丸子想吃什么就给做什么，不爱吃就马上重新做；她还能做到不给丸子白天穿纸尿布，也不把尿（她觉得这样不健康），每天洗多少裤子也毫无怨言。丸子一岁多，有一天说：”奶奶，我要尿尿。“奶奶带她坐到马桶上，第一次尿在马桶里。奶奶眼泪掉下来，说：”丸子，奶奶的苦日子到头了。“丸子从那天起就没有再尿在裤子里。

她知道孩子多阅读好，只要有空就给丸子读书，说来惭愧，我现在算一个儿童阅读专家，丸子的早期阅读，有一半是奶奶做的。丸子5岁多就识字上千，能独立阅读了。现在十一岁，读《基督山伯爵》《物种起源》，翻译了两本书，上过TED演讲台，写过让人泪下的文章，不得不感谢奶奶最初的教导。

奶奶经常跟我们说的是：”只要我答应的事情，就一定能够做到。”

她又跟我说：“我起码给你们服务十年，之后再说。”

这十二年，奶奶跟着我们住别墅花园小区，也跟着我们北漂居无定所，是我们家的“标准配置”。

我们夫妻俩可以说是特别自由，我们可以不做家务，也可以不接送孩子上学放学，随时可以出差，随时可以加班，随时可以招呼朋友来家里玩……我从生孩子之后，从来没有感觉我因为做妈妈而牺牲我的人生，甚至女儿的到来给了我人生的第二春，这一切，都跟奶奶做我们的坚强后盾有关系。

奶奶身体很好，72岁还上树打槐花，摘杏，我提着东西在路上走，她经常抢过来，像个男人那样说：“我来！”

我在怀孕的时候会自然递给奶奶，孩子三岁后我就迟疑起来：“不是我是年轻人吗？”奶奶答：“你不行。”

是的，我们家买家具，有打了木框架过来的巨型包裹，是奶奶拿个榔头给撬开的。

有一次我们搬家，我故意挑了一个最贵的搬家公司，想着不会搬着搬着就找借口涨价，结果到了搬家现场，贵的也一样理由十足，不满足就撂挑子——要知道在北京临场涨价搬一半家那情况多么恐怖。我气得把搬家工人骂走，搬家公司想着找婆婆投诉一下愚蠢暴躁的媳妇，结果又被奶奶骂了一顿——好过瘾！奶奶说：“一家人一定要互相维护不能拆台。“

爽完后，我们干脆去旁边餐馆大吃大喝一顿，吃完再想办法。最后的结果是找了一家更贵的搬家公司，白先生背着我们俩偷偷给了小费，总算平平安安搬了家。

我很喜欢跟豪气满怀的婆婆在一起战斗！

对了，我婆婆的酒量也很好，你要是来我们家喝酒，除了丸子，每个都是高手！

▲童书妈妈刚开始卖童书的时候，所有的快递包裹是奶奶负责包的，上面的手写地址，有一半是我写的，一半是奶奶写的。你收到过吗？

万有幸福空间是奶奶的

奶奶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爱劳动的，十几年前，她一到广州，一住进别墅，就问我：“小区这么大，肯定需要扫地的，我想去小区扫地！”

我当时听完吓了一跳，以为我对她不好她说气话。

过了六七年，我才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奶奶是贫苦出身，她一辈子都跟下层人生活在一起，我住的别墅区有很多富豪，她跟这些富豪家的老人交往，也爱跟保安和保姆交往。无论男女老少老少，各色人等，都很喜欢她。

有些人家的上班去，对保姆不放心，就求奶奶帮忙教育一下保姆，因为她说的话保姆听得进去。奶奶过中秋的时候，能够在人生地不熟的他乡收到几十盒月饼，比我收到的还多，全部都是满怀感激的邻居送的。

万有幸福空间开了，奶奶比谁都高兴，因为我终于相信她真的想做空间的保洁员，850平方空间的卫生，是奶奶和另外一个阿姨一起承担的。

▲调皮的孩子把空间多肉植物区铺在泥土上的石米抓起来，撒在仙人球头上，奶奶在耐心地一粒一粒挑出来。

▲奶奶在空间学习花艺制作。

有一天早上，奶奶含着笑从我身边走过。

我问她：“你为啥笑眯眯？”

她拿着一件大衣，说：“我给儿子缝扣子。”几分钟后，缝好扣子，过来说：“我是笑一看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上班，我得赶在上班前缝完。”

“所以你笑？”“是啊，像年轻人一样又要顾家又要工作，这个感觉让我想笑。”

▲奶奶来空间上班总是很快乐。

我给奶奶开工资，一个月1800元，她开始不要，说怕别人说闲话，任人唯亲。财务告诉她要核算成本，公司要正规，不给不行，她才收了。

奶奶其实很喜欢钱！清明节回老家，她取了5000元出来，烫了头，买了几身新衣服，戴了珍珠项链。中间亲戚发了几张照片过来，居然是买了好几箱牛奶、麦片去看村里的贫困户，那亲切握手的样子真像县委书记下乡！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把5000块花光了回来，满面春风。

今年春节后开工那天，我和白还在外地出差，她一豪情，给每个员工包了100元红包，这一下子就出去4000多元，同事们拿到钱都去抱奶奶，说从来没有领过这么真情实意的红包，像自己亲妈亲奶奶发的红包。

我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地跟丸子讲，说：“丸子，我们家的人就得这样！”

▲奶奶豪气地给楼下保安免费借书权，这是保安哥哥看完一本书之后写的读后感。

苦涩的人生是生命的礼物

奶奶是个苦命人，9岁的时候没有了亲妈，后妈一天只给她吃两顿饭，嫁出去的姐姐每天给她偷偷送饭，不敢送进门，她只能躲在外面草垛下面偷偷吃。

嫁给我的公公之后，奶奶人生的天空开始放晴。她跟着公公到重庆当兵，做空军机械师光荣的家属，她跟着公公复员回乡，进入一个大企业做了二经理。我公公胆子大，辞职出来办了大商场，曾经是当地著名企业家，后来陷入三角债，家里又重返一贫如洗。

最伤心的是，生活刚刚缓过来的时候，我公公六十出头就走了，奶奶从此孤身一人；我怀孕的时候，丸子的姑姑、奶奶的大女儿得癌症走了。她回去老家料理了后事回来，哭了整整一夜。

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掉过眼泪。奶奶跟我说：“人一辈子不能靠掉眼泪活着，眼泪掉不完。”

我有时脾气上来，会跟奶奶较真，吵架，但让我心里一软的，就是想起她九岁丧母那个孤单的小身影。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家的母亲。

今天的奶奶这么坚强，这么如“特殊材料做成的”，这么硬气，这么豪迈，是她苦涩的人生给她的礼物。

奶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面，像我的第二个母亲，在今天，我这么勤劳，这么能够承担风雨雷电，总能乐观面对人生，跟奶奶的言传身教有关。

我也很放心把丸子一半的教育时间交给奶奶，奶奶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什么见识，更谈不上品味，但苦涩人生给她的坚强和乐观，却是能给丸子的最宝贵的人生财富。

▲我和两个妈妈。

我们一家都不太看重金钱富贵，也从不害怕苦难痛苦，跟奶奶永远做我们的精神后盾有关。

祝我的生我、养我的娘家妈妈母亲节快乐，也祝一直支持我、影响我婆家妈妈母亲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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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网易新闻·网易号“各有态度”特色内容。

作者简介

三川玲：在懂童书的人里面她最懂教育，在懂教育的人里面她最懂童书。她是童书出版人，她出版作品获国家图书奖，国家五个一工程奖，销量百万，她撰写的童书评论深得读者认同，能掀起购买风潮；她是儿童教育作家，撰写的教育文章常常10万+，还经常被教育部新华社等权威媒体引用；她还是中国营地教育联盟理事，TEdxKids智库专家。同时，她还是11岁女孩小丸子眼中那个有肥肥双下巴、爱做饭，从来不打不骂孩子的妈妈。与白滔滔合著有《通往幸福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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